□　马鸿宾

  那是一个骄阳似火的夏日，太阳毫不吝啬地将炽热的光线倾洒而下，整个水泥厂仿佛被笼罩在一个巨大的蒸笼之中。我身着那件早已辨不出颜色的衣衫，汗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，不停地从额头、脸颊滑落，可还未等它们滴落到地面，便已被我沾满水泥粉尘的衣服迅速吸附，凝结成一道道白色的汗渍。

  肩上的水泥包沉重无比，每一次扛起，都感觉像是扛起了整个世界的重量。脚下的跳板在重压之下摇摇欲坠，我每迈出一步，都好似在云端漫步，虚幻而又艰难，仿佛随时都可能坠入无尽的深渊。

  我已经在这个成品库做搬运工三个月有余，每日除了那常规的八小时工作，其余的闲暇时光，我也都自愿泡在了这里，与一众男工友们一同挥洒着汗水，出卖着苦力。日子就像沙漏里的细沙，悄无声息地从指缝间溜走，一同流逝的，还有那些或明媚或黯淡的时光，以及深深烙印在我灵魂深处的痛楚。

  汗水早已湿透了我的脚丫子，浸湿了鞋子，渗透了身上的每一寸衣物，仿佛我的身体变成了一个泉眼，汗水从每一个毛孔中汩汩涌出。刚刚结束了八小时的早班，疲惫感还未消散，广播站那尖锐的声音便在耳边响起，通知装水泥的车辆已停在了成品库站台，要求业余装车人员立即前往集合。我顾不上休息，急匆匆地跑回宿舍，简单地洗了把脸，从床底拽出那条破旧不堪的麻袋，便朝着站台的方向飞奔而去。

  水泥厂成品库位于厂区边缘，紧邻着一条蜿蜒曲折的山区水泥路，这条路如同一条丝带，连接着水泥厂与外面的世界，虽不宽阔，却承载着工厂的生计与希望。当我赶到站台时，已有许多人聚集在那里，负责点名的段长正拿着本子，神情专注地一个个登记着名字。我心急如焚，脚步匆匆，一个箭步冲进队伍，或许是跑得太急，身体失控，一下子撞到了前面的人，差点摔倒在地，引得周围一阵哄堂大笑。我涨红了脸，赶忙稳住自己摇晃的身躯，低着头，试图躲避那些异样的目光。

  在这里，装卸工作是自由参与的，大多是水泥厂工人在歇班时自愿前来，所以每次参与的人数都不固定，像一群临时拼凑起来的战士，为了生活而奋斗。

  犹记得第一次参与装卸水泥时的情景，那场面至今历历在目。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来干这大老爷们的活儿，在全厂上下引起了不小的轰动，大家像看珍稀动物一样看着我，那些女工友们更是围在一旁，眼中满是惊讶与质疑。宿舍的姐妹们都觉得我疯了，在她们看来，这根本不是一个女孩子该干的活儿。我只能苦笑着，心中默默叹息，她们又怎会知晓我的苦衷呢？　我并非发疯，只是被生活逼到了绝境，急需挣钱罢了。

  那时，我每月工资仅有一百零五元，其中四十五元是以饭票的形式发放，剩下的六十元，我要从中拿出五十元寄回家，余下十元便是我一个月的全部开销，涵盖了生活方方面面。父母生前长期被病痛折磨，为了治病，家里欠下了不少外债。他们离世后，这沉重的债务便如同一座大山，压在了我稚嫩的肩头，我别无选择，只能扛起这份责任，努力偿还。

  水泥厂地处偏远山区，周围环境荒凉而单调。没有郁郁葱葱的树木，没有潺潺流淌的溪水，唯一能去的后山，也只是一片荒芜，除了嶙峋的石头，便是那长满酸枣树和荆棘的山坡，仿佛是大自然遗忘的角落。那条通向村外的水泥路，沿着山势盘旋而上，每次想要出去，都要在这崎岖的山路上跋涉许久，仿佛是一场漫长而艰辛的修行。

  当第一袋水泥被放到我肩膀上的那一刻，我的心猛地一沉，恐惧和胆怯瞬间涌上心头，甚至开始后悔自己当初那冲动的决定。

  周围的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我，那目光仿佛在审视一个即将登台表演的小丑，充满了怀疑与好奇。我深吸一口气，戴上口罩和帽子。这帽子的样式颇为奇特，第一次见到时，我差点忍不住笑出声来，它很像露天电影里日本鬼子戴的那种，只不过颜色由黄色换成了与水泥相近的蓝色，耷拉下来的部分刚好围住脖子，仿佛是为这艰苦的工作量身定制的盔甲。

  我戴上手套，做好了一切准备。眼前的水泥堆成了小山，足有一人多高。我看着别人示范，先是弯下腰，让工友将水泥放到我的肩膀上，然后再慢慢起身，朝着站台边走去。

  站台边斜搭着两块木板，一直延伸到车厢上，那便是我要走的“路”。看起来似乎并不难，但当我真正迈出第一步时，才深切地感受到其中的艰难。

  我学着别人的样子，弯下腰，就在这时，人群中传来了质疑的声音：“你行吗？”这声音如同尖锐的针，刺痛了我的心。我行吗？　我在心中反复问自己。但很快，心底有一个坚定的声音响起：“我行，我行，我必须行！”第一袋水泥沉甸甸地压在我的肩头，仿佛一座无法撼动的大山，我的身子在重压之下不由自主地向一旁倾斜，差点摔倒。好在旁边有人眼疾手快，扶住了我肩上的水泥。

  我咬着牙，稳了稳脚下的步伐，一步一步地朝着站台挪去。当我走到站台旁，小心翼翼地用脚踩了踩那斜靠的木板，试探着它的承重能力，然后鼓起勇气，缓缓地踩了上去。每走一步，木板都发出“咯吱咯吱”的声响，仿佛在抗议着我的重量。我紧紧地盯着脚下，不敢有丝毫分神，一步一步地朝着车厢挪去。

  终于，我来到了车厢上，车上的人赶忙伸出手，接过我肩上的水泥，码放整齐。那一刻，车厢下的人群中响起了一阵惊呼，而没有人看到，我的眼中早已蓄满了泪水，那是委屈、是艰辛，更是对自己坚持下来的骄傲。

  从那第一次艰难的装车，到如今，我早已熟练掌握了这门“技艺”。我纤瘦的身影依旧每日穿梭在成品库的站台之间，从最初的需要他人帮助，到现在的轻车熟路，每一步都走得坚定而有力。水泥厂的姐妹们依旧觉得我疯了，认为我是想钱想魔怔了。可她们又怎会懂得，我曾经经历过多少食不果腹的日子，那些流浪街头、无家可归的时光，如同噩梦一般缠绕着我，填满了我所有关于饥饿的回忆。在这艰难的人世间，作为一名水泥厂的女搬运工，我唯有拼尽全力，才能活出自己的尊严，才能在这困境中寻得一丝曙光，照亮我前行的路。

  清晨，当第一缕阳光还未完全驱散夜色的凉意，我便已早早地来到了成品库。此时的水泥厂，还笼罩在一片静谧之中，只有机器偶尔发出的轻微轰鸣声，仿佛是它沉睡中的梦呓。我站在那堆积如山的水泥袋前，深吸一口气，感受着空气中弥漫的水泥粉尘的味道，那是一种熟悉而又刺鼻的气息，却也是我生活的一部分。

  我弯下腰，熟练地将麻袋铺在地上，准备迎接即将开始的搬运工作。随着太阳渐渐升高，工友们也陆续到来，大家互相打着招呼，虽然脸上带着疲惫，但眼神中却透着一股坚毅。我们没有过多的言语，只是默契地开始了一天的劳作。

  一袋袋水泥被搬到我的肩上，我挺直脊梁，一步一步稳稳地朝着站台走去。每一步都像是在丈量着生活的艰辛与希望，脚下的跳板随着我的脚步微微晃动，仿佛是生活给予我的挑战与考验。我目不斜视，心中只有一个信念，那就是将这些水泥安全地运送到车厢里，换取来之不易的报酬。

  中午时分，太阳高悬在头顶，炽热的阳光无情地炙烤着大地，整个水泥厂仿佛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火炉。我早已汗流浃背，衣服紧紧地贴在身上，难受极了。但我没有时间去顾及这些，只是趁着装车的间隙，匆匆跑到一旁的水龙头下，捧起几口水，一饮而尽。那清凉的水顺着喉咙流下，瞬间驱散了些许燥热，但很快，又被新一轮的汗水所取代。

  短暂的休息后，我又重新投入到工作中。此时的我，感觉肩膀已经麻木，身体仿佛不再是自己的，但我依然咬牙坚持着。我知道，我不能停下，一旦停下，就可能会被这沉重的生活彻底压垮。

  下午的时光在忙碌中悄然流逝，太阳渐渐西斜，天边被染成了一片绚丽的红色，像是一幅美丽的画卷。然而，我却无暇欣赏这美景，因为还有几车水泥没有装完。我加快了脚步，心中默默祈祷着能够尽快结束这一天的工作。

  终于，当最后一袋水泥被装上车厢，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，感觉身体像是被抽空了一般，疲惫不堪。但同时，心中也涌起一股莫名的成就感。我拖着沉重的脚步，缓缓地朝着宿舍走去。一路上，看着夕阳的余晖洒在身上，我突然觉得，这一天的辛苦都是值得的。

  回到宿舍，我简单地洗漱了一下，便倒在了床上。身体的疲惫让我很快进入了梦乡，在梦中，我看到了自己还清了所有的债务，过上了幸福的生活。那一刻，我脸上露出了甜美的笑容，仿佛所有的苦难都已离我远去。

  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，我在水泥厂的搬运工作依旧继续着。虽然艰辛，但我从未想过放弃。因为我知道，只有通过自己的努力，才能改变命运，才能让自己的生活变得更加美好。

  在这漫长的搬运岁月里，我也结识了一些志同道合的工友。他们有的和我一样，背负着沉重的家庭负担；有的则是为了自己的梦想，努力攒钱，想要改变自己的生活。我们在休息时，会互相分享自己的故事，互相鼓励，互相支持。这些温暖的情谊，如同黑暗中的明灯，照亮了我前行的道路，让我在这艰难的生活中感受到了一丝人间的温暖。

  有一次，一位工友在搬运水泥时不小心扭伤了腰，疼得直不起身来。大家纷纷围了过去，有的帮忙查看伤势，有的则跑去通知厂医。那一刻，我深深地感受到了我们这个群体的团结与友爱。虽然我们来自不同的地方，有着不同的背景，但在这水泥厂的搬运工岗位上，我们却成为了彼此最坚实的依靠。

  随着时间的推移，我的身体也逐渐适应了这份高强度的工作。我的肩膀变得更加宽厚有力，手上也磨出了厚厚的茧子，那是我努力生活的见证。虽然每天依旧很累，但我却能从中感受到一种力量，一种不屈不挠的力量，这种力量支撑着我，让我在这充满艰辛的人生道路上坚定地走下去。

  在一个寒风凛冽的冬日，水泥厂的工作变得更加艰难。冰冷的水泥仿佛与寒风融为一体，每一次接触都让人感觉刺骨的寒冷。我的双手被冻得通红，麻木不仁，但我依然紧紧地抓住水泥袋，不敢有丝毫懈怠。

  那天，天空中飘起了雪花，纷纷扬扬的雪花落在水泥上，瞬间融化成水，让原本就湿滑的地面变得更加危险。我小心翼翼地走着，生怕一不小心滑倒受伤。然而，尽管我已经十分小心，还是在一次搬运过程中脚下一滑，差点摔倒。好在旁边的工友及时扶住了我，才让我避免了一场意外。

  那一刻，我望着漫天飞舞的雪花，心中感慨万千。这雪花如同生活中的苦难，无情地落在我的身上，但我不能被它打倒，我要像这冬日里的松柏一样，坚韧不拔，顽强地迎接每一个挑战。

  就这样，在水泥厂的日子里，我经历了无数个这样的日夜，有汗水，有泪水，有欢笑，也有痛苦。但每一段经历都成为了我人生中宝贵的财富，让我更加懂得珍惜生活，珍惜每一份来之不易的收获。

  直到有一天，我终于还清了家里所有的债务。那一刻，我感觉自己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，心中无比轻松。我站在水泥厂的院子里，望着那熟悉的厂房和忙碌的工友们，心中充满了感激与不舍。感激这段日子里生活对我的磨砺，不舍这些与我一同奋斗过的工友们。

  虽然我知道，未来的路还很长，还会有更多的困难和挑战等待着我，但我不再害怕。因为在水泥厂的这段日子，已经让我拥有了一颗坚强的心，无论遇到什么，我都相信自己能够勇敢地面对，坚强地走下去，活出属于自己的精彩人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