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 杨文力
每年教师节这个时候,我总会想起孙老师的身影。不是什么鲜明的轮廓,只是清瘦得像水墨画里的竹子,肩背微弓却立得端正,袖口总沾着些粉笔灰,连说话时的语气,都带着股墨香般的耿直。
初二年级开始,他带我们语文课,第一堂课的内容早被岁月磨淡了,只记得他握着粉笔的手很稳。“‘愁’字的撇要舒展,‘诗’字的言字旁要窄,藏着文字里的含蓄分寸。”他在黑板上写字,一笔一划都像在临帖,连笔画间的留白都透着讲究。可那时的我们,正是课间追着篮球跑、课本里夹着明星贴的年纪,满心都是“振翅飞天”的幻想,哪能耐烦的听这些“没用”的细节。
记得第一次作业是两道阅读理解题,写在32开的小本子上,两三行就能答完。我握着笔潦草地画,“肺腑”的“腑”少了左边的“月”,“酝酿”的“酿”字的“酉”少了一横,连题目里“赏析修辞手法”的要求都没细看,只随便抄了两句原文,写完随手塞进书包,满脑子都是放学后去操场打球。隔天作业本发下来,红笔尖的痕迹刺得人眼热,缺画的字被圈出来,旁边补了工整的范例,漏答的赏析要点旁画了个醒目的问号,末尾空白处,是三个正楷小字“不认真”。那红墨水像滴在宣纸上,慢慢晕开,堵得我心里发慌。新学期刚开头就被这样评价,我又气又恼,盯着那三个字看了半天,突然翻出铅笔刀,小心翼翼地把“不”字刻掉。镂空的纸缝里漏进阳光,“认真”二字躺在光影里,我竟真的以为,这样就能遮住自己的敷衍。
第二堂课讲鲁迅的《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》,他翻到“不必说碧绿的菜畦”那段,声音放得轻柔:“你们看这文字,连桑葚的‘紫红’、覆盆子的‘又酸又甜’都写得具体,鲁迅写的哪里是百草园,是藏在记忆里的童年啊。”说完他停下来,嘴角带着浅淡的笑扫过全班,眼里满是期待,像在等我们和他一起想起自己的小时候。那些教材里没要求的拓展内容,他也逐字念,从鲁迅笔下的“少年闰土”,到朱自清散文里的“父亲的背影”,仿佛要把文字里的温度,都揉碎了讲给我们听。可我还是没放在心上,作业依旧潦草地写,赏析句子只说“写得好”,概括段意东拼西凑。直到本子发下来,我看见红笔在“认真”二字旁边写着:“你觉得,这样的作业配得上这两个字吗?”字迹轻轻的,却像巴掌一样,打得我脸颊发烫,连耳垂都烧了起来。那节课我始终低着头,连翻书都不敢大声,生怕抬头时,会撞见他眼里的失望,后来才明白,他或许根本记不清我的样子,也未必确定是我改了评语,可他还是用这样温柔的方式,戳破了我那点自欺欺人的小聪明。
从那以后,我再不敢敷衍功课。他批作业时依旧严格,错字会标上红圈,漏答的要点旁会补注“再读原文第三段”,可要是我精准抓住了“比喻手法的妙处”,他会在后面画个小小的笑脸,连笔尖都透着暖意。50多岁的他,像守着菜园的老农,我们这些“小苗”长歪了,他从不用蛮力掰,只是轻轻扶着,慢慢引着。课程快结束时,他给我们讲《红楼梦》里的黛玉葬花,说到“花谢花飞飞满天”那句,他皱着眉摇头:“这句子里的愁,是揉进骨头里的,不是简单的难过。”可话音刚落,他又笑了,眼里闪着孩童般的较真,让我忽然觉得,那些纸页上的文字,都活了过来,有了温度。
如今我偶尔再翻起孩子们的语文课本,就会想起讲台上的那道身影,孙老师身子稍向前倾,卷了边的教科书摊在讲桌上,阳光落在他鬓角的银丝上,他在黑板与课桌间来回走,把唐诗的婉约、宋词的豪放、散文的细腻,都化作耳畔的低语。他教给我的,从来不止那些印在课本上的知识,更是对文字对知识的敬畏、对事情的认真态度,像一颗种子,落在我心里,慢慢发了芽,长到如今,依旧挺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