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 杜风
每次欣赏米勒的画作《播种者》,我总是头脑恍惚地冒出一种感觉,画面中的青年农民就是年轻时候的父亲。他稳重而均匀的步伐,手臂规律的伸张动作,活脱脱就好像是一个训练有素的军人形象。画面中那个播种者的动作中,藏着一个黄埔军人的影子。多年以前,这句话就藏在我的心里,从来没有对人说过。在那个年代,黄埔军人是一个不光彩名号。如今我愿意大声说出内心真实的想法,绘画中人物造型展示出一种雕塑般的稳重,那就是父亲一生从未被命运推倒的形象。
被米勒艺术化回避的面部表情,始终清晰地刻在我的内心。正是这个有意的回避,反而更加突出了父亲播种的动作。我始终无法熟练的技巧,就是播撒稻谷种子或者芝麻种子。他行走在田间的双脚,似乎已经深深地融入到故乡的泥土之中。这正好是诗人艾青那首诗所写的情景。父亲正在播撒的仿佛不是种子,播撒的只是泥土。泥土就是种子,泥土就是父亲心中的种子。这些种子,在黄埔学习时,或许在以后的生活里,渐渐藏在内心。他泥土颜色的上衣,也在阐释自己的内心。他要做土地的主人。
老大开办了一家土窑场,用粘土车出土钵子和土茶壶。这是他的日常工作,他看着手中一坨一坨的泥巴,最终变成土钵子,或者不会说话的土茶壶。他将每天剩下的粘土积攒,捏成人的模样。不断地捏,反复捏,有一天傍晚,他终于捏成了自己。老三接管了别人抛荒的几十亩水田,在粘土之中栽种早稻、中稻和晚稻。收获的稻谷,一年比一年多,一年比一年不值钱。老二最让人操心,整日里只想做甩手掌柜的。开了一家小卖部,出售老大的茶壶和土钵子,出售老三的米糠和大米。
心想到雨,心就会被一阵雨淋湿。一场雨下到人心的田地里,多年以后村前竟然流淌一条小河。他们像父亲一样,相信生活中朴素的道理。不经历窑火的土壶,就会从大雨中消失。他们从未说出自己对土地的承诺,他们从未越过现实生活的规矩。想说的话只悄悄装进土壶,像滚烫的开水从沸腾到渐渐冰凉。要做的事,长进一棵棵稻穗,从扬花灌浆到低头散籽最终金黄。看着在泥土中越陷越深的三个孩子,父亲无能为力。他们都有相同的口头禅,人这一生,人这一生。
而生命始终只是一个谜团,一个如同土蛋般大小的谜团,自己不能将自己的所作所为一一辨认。父亲一辈子去过很多地方,做过许多事。他去过云南,去过柳州,去过江南的山里。他打过仗,做过炊事员,在菜园子里种过生地,到潘家湾卖过鸡蛋。他在下雨天里,洗过一个装过农药的瓶子。那是一个菜绿色的瓶子,他用那个瓶子装煤油点灯,交换生活中的光亮。所有的这些,如今全部融进这幅画之中,渐渐变成油画的背景。而那个播撒种子的动作,在我的大脑之中,时时出现。
很难记起,他曾经对我说的所有话。他反复用动作告诉我,播种谷物的人,有时要忍受饥饿;播种棉花的人,在严冬里要忍受寒冷;播种故乡的人,有时要在外乡用双手做翅膀飞翔。因为饥饿,有人翻开土地的页码,在家园里用现实主义的爪子刨土。他一生没有宗教信仰,却穿上土地的袈裟,与现实的炎凉抗争。我用另一种形式播种,这么多年,一直费尽心思在写诗。其实我并不知道应该将自己的诗写在哪里,写在云上、写在风中、写在水面、还是写在泥土里。
泥土里有鱼卵,泥土里有陶片,泥土里人类最初分散的一些原子;泥土里有商周,泥土里有唐朝,泥土承载文字里看不见的历史。土地在白昼向我们的双眼展示自己浩瀚的卷帙,于是我们在其中看见了帝王的手迹,同时也看见了布衣不太显眼的命运。至今我仍然不能确定,土地是百科全书,还是一本地图册;也许是东方,或者西方。此刻看见我的父亲,他反复播撒的种子,其实是一把把泥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