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陈白云

    立春吃春饼，古老的风俗。最早，春饼与合菜同放一盘，即“春盘”。春盘之设，晋代已有之，周处《风土记》曰：“正元日，俗人拜寿，上五辛盘。五辛者，以发五脏之气也。”五辛盘即春盘。

    到了宋代，宫廷里的春饼更为讲究。南宋陈元靓《岁时广记》记载：“立春前一日，大内出春盘并酒，以赐近臣。盘中生菜，染萝卜为之，装饰置奁中……民间亦以春饼相馈。”“咬春”的习俗延续至今。

    清人林兰痴曾赞美过春卷：“调羹汤饼佐春色，春到人间一卷之。”人们在燕舞晴空、莺啼芳树的春日里，用春饼卷上豆芽菜、五花肉、香菜、蒜丝等“合菜”，吃起来确有意趣。

    舒婷在一篇散文中写道：“春卷的普及范围是这样狭小，只有闽南人心领神会。”这是诗人的偏爱之词，正如说春卷是湖北的特色小吃，各地的朋友肯定会争论一番。大家都这么争“春”，足见春卷诱人。

    它酥脆的外表下，特色全体现在馅儿中，其主角一定是春蔬：上海的“春”在黄芽菜的“嫩”里，福建的“春”在豌豆角的“脆”中，四川的“春”在韭黄的“香”里……而湖北的“春”，在地米菜的“鲜”中。

    地米菜即荠菜，因花小如米粒，故称“地米菜”。它不但清香嫩脆，还可入药，具有和脾、利水、止血、明目的功效，唐代的《药性本草》称它可治痢疾，梁代《名医别录》称其可治眼病。每年农历三月初三，许多地方的妇女有带荠菜花的习俗，它早在明代田汝成的《晒湖游览志》中潜伏——“三月三日，男女皆戴荠菜花。”而湖北，则时兴用地米菜煮鸡蛋，在清代叶调元的《汉口竹枝词》里就能找到其高逸身影——“三三令节重厨房，口味新调又一桩。地米菜和鸡蛋煮，十分耐饱十分香。”

    用荠菜做春卷馅儿，是荆楚人的最佳选择。过年以后，春日熙熙，草木萌发，春卷的主力军整装待发。白菜长得有“筋”有“骨”，劲道十足；大蒜生得笔直如松，皮青脆嫩。这个时候，抹春卷皮的平底锅已经支起，乡里人家从坛里掏出盐菜晾晒，城里的人们也是食心微动，晨风欲卷，可主角绝不苟且，只待一声嘹亮——荠菜登场。

    文火热锅，下一点菜籽油，再用猪皮溜一溜，把案板上三分之一的荠菜放入锅内，慢慢翻炒，远望，端详，仿佛下了一场绿色的雨。雨点落进锅里，颜色越来越深，直到成为一碗“翡翠”。祖母快速地把“翡翠”盛进碗里，香气顿时满溢厨房。祖母接着做剩下的两碗。她说，每碗只能放一点盐，分开炒，才入味，才纯粹。

    这是小时候祖母精心制作春卷的一幕。荠菜永远是主料，野生最佳。至于配菜，则由极少的切碎的豆芽、胡萝卜混合而成。因祖母做春卷的方法承袭曾外公，曾外公姓张，于是我们自命品牌：张家春卷。

    张家春卷一般一年只做三五次：春节、元宵节、清明，家里来贵客。祖母深谙“不时不食”这个道理。

    往往最简单的食材，是表达爱意最深沉的方式。做张家春卷的日子，也是家里最欢喜的时光。做春卷那天，全家人早早地聚在一起，择菜、洗菜、切菜，厨房里笑语不断，每个人都未闲着。

    祖母擀的春卷皮，像纸一样薄，摊在青瓷盘里，宛若白云，轻似雪片。包春卷，则全靠手上功夫，讲究一个恰到好处。一盘一张皮，一皮一堆窝。面皮摊开，荠菜铺底，芫荽偎依其上，酱料涂抹均匀，再深吸一口气，双手自上而下卷面皮，在十秒内找到左右两端相叠的最佳时机扣住主菜，再继续卷，直到成为那个春卷。动作“行云流水”，手法“滴水不漏”。小孩希望多加料，大人只好再帮衬一张皮，防止菜汁渗透皮，难以成卷。

    我们卷着春卷，祖母在土灶前燃起油锅。微火燎原，薄如蝉翼的春卷在滚烫的油锅里发出诱人的声调。春日仅存的寒气全被炸走，盎然的春味也就是在这种丝丝脆响中弥漫开来。

    刚出锅的春卷一端上桌，一朵朵白云变得金黄，一层层雪片已成晚霞。大家急切地咬上一口，外面脆崩崩，里面热乎乎，满口留香……

    吃完春卷，接着“说春卷”。有的说“春日春盘细生菜”；有的说“春日春盘节物新”；我说“春日春盘卷天下”。祖母笑道：“这说春卷变成赛诗会了！”妹妹接着说：“春卷方方正正，利利索索，从不拐弯抹角。”祖母点头赞许。父亲不愧为人民教师，他说：菜纯味更美，心正品自高。做春卷就好像做人，要以正直立身，朴实与宽厚为馅，经得起挫折，受得了磨砺，容得了万物。

    祖母最后总结：春卷可方可圆，可咸可甜，但最重要的一点，它从不显耀。

    后来大家各奔东西，上学的上学，工作的工作，我们也到过不同的地方吃过春卷，可最后一致认为，还是张家春卷最好吃。

    现在生活好了，春卷四季皆可食用，也被做成餐桌上一篇有人情味的大文章。在制作上，春饼有烙制的，也有蒸制的；有大如团扇的，也有小如糖果的；有五颜六彩的，也有清一色的。有的甚至做成了一件艺术品，瞧那面皮之嫩，如履薄冰；做工之细，如丝接衣；择料之精，如筛风雪。那真叫一个“丝丝入扣”、味味相融：五花肉切成丝煸香，豆干切成丝炒黄，包菜、木耳、大蒜、香菇、冬笋切成丝炒熟，与鸡蛋液拌在一起，再加上粉条、虾仁、海蛎、蟹黄煸透，一起装在陶罐里文火慢煨。炖烂的是主食，其他嚼得脆的是辅食，分大小盘装起陈列桌上，“横、竖、撇、捺”有模样，“长、短、粗、细”是分明，食客取舍有度，心中有数。正可谓丝毫不敢马虎，咸甜酸辣鲜都有，惊诧忧喜、五味人生交织其中。

    给时间一点时间，煮一盘春菜，品一口春卷，不负春光，不负流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