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
||||
□万华伟 一 我又坐在这里。 辽阔的大地上,暮色四合。树木长长的倒影消逝,巨大厚重的轮廓,正与夜幕融为一体。飞鸟归巢,蝴蝶收敛起最后的翅膀,隐匿在草丛里。远行的人,趁着最后的一丝天光,把渐渐模糊的身影,投在同样消遁的屋舍之间。白昼的喧嚣正如潮水般退去。黑夜,这无垠的浪涛,淹没绛紫色的天空,幻成乌蓝的深渊。 一些事物隐藏着,一些事物浩荡着。一盏,又一盏,无数盏灯火正在黑夜的浩渺里闪烁,花朵丰腴、木枝清瘦,一切显现出奇异的骨感与宁静之美,仿佛有歌声在黑夜的大地上升起,很远又很近,却清晰地回响在我的耳畔。往事如落叶缤纷,我的眼睛不觉已然湿润。温暖,又开始在心间流溢,我仿佛听见血液流动的声音。这大地上的灯火,在我的心间,已是一条河流,把我生命润泽,也一直照亮我漫漫的生命旅程。 多年以来,我总是梦见那个乡村的夜晚,一个8岁的孩子迷失在夜之黑暗的情景。在这之前,我已经历过无数的黑夜,却记忆一片模糊。我常常疑惑,为什么那么平常的一个黑夜,清晰而深切地出现在我的记忆里,究竟向我展开了什么样的生命秘密? 上世纪70年代,看一场电影是一件很稀罕的事情。白日将尽,黑夜漫来,世界又是一片天地。那些白昼隐藏着的事物,纷纷出现,近在咫尺。那棵高大的歪脖树,夜晚看起来,好像一个行走的沉默幽灵,总会惊得老鸹大叫着飞起。天空中常有一枚月亮悬挂树梢,瓦顶,田野、村庄、河流,显现出从未有过的宁静。这样的景致,常让我凝望很久。多年后,才知一种叫美的事物,在那样的夜晚,已开始清晰地在我小小的心灵里生长。 在徐徐降临的黄昏中,我们几个孩童嬉戏逗打,兴奋得如赴一场盛宴。喇叭一响,都安静下来。我们个子小,在最前面看不到银幕。只好爬上稻草垛。不仅可以居高临下观看电影,坐累了,还可以趴着看,捧着下巴,瞪大眼睛。 一个穿古装的女人在咿咿呀呀地唱着。我睁开眼睛抬头,不见了银幕,晒场的人都走光了。我揉搓双眼,迷迷糊糊,回头一看,同行的伙伴也不见了,只剩下稻草的气息。挂在树梢上的月亮,也没了。草丛里的虫鸣,一声接着一声。我溜下稻草垛,陡然掉落黑暗的深渊之中。我突然生出恐慌,冲黑蒙蒙的晒场喊叫一声,无人应答。一只老鸹被惊吓到了,扑棱飞出了树冠。我慌张地跑出晒场,向家的方向奔去。 远处,一朵朵绿莹莹的光,在黑暗中那么的刺眼,像让人恐惧又带魔性的花朵。这是不是大人们常说的鬼火?原来在黑暗中,我迷失了方向,跑到坟场。而路旁黑黢黢的树木,在风中发出怪异的声响,仿佛一个个复活的鬼怪,正向我扑来。 突然,一阵微弱的窸窸窣窣的声音从庄稼地里响起,紧接着,一个小黑影窜了出来,穿过小路,钻进另一片庄稼地里去了。我近似绝望的哭声升起来,停留在夜空中,慢慢地散布开去,如一滴水,滴于汪洋。黑夜,第一次向我展开了它狰狞恐怖的一面,看不见尽头,放眼是无边无际的一片。那些生命里不曾见与不曾感受到的事物,清晰而震慑。在极度恐惧的恍惚中,我忽然想到了灯火,它美好又明亮,它照亮一切,驱走让人可怕的一切。在这个寒夜里,我是多么需要一盏灯,需要亲爱的父亲和母亲,驱走黑夜的荒凉和恐怖。 不知过了多久,我突然看见了一丝微弱的光束。同时,听到了喊声,把我的乳名拉得很长,尾音在空中停留片刻,又随风扬去。夜晚最清晰的是声音,随着摇曳的灯光,从一个地方传到另一个地方,不带一点黑暗。我听出是父亲的声音,亲切又充满温暖。我知道,那是父亲寻找的灯火。我使劲地回应,眼泪再次涌出眼眶。 几年后,当我在课堂里读到了安徒生的童话《卖火柴的小女孩》,在寒冷将要夺去她幼小的生命时,我泪流满面。老师和同学们,都很惊讶。他们根本不知道,在我身上发生了什么,不知道我也曾是那个卖火柴的小女孩,也那样渴望过温暖的灯火。 二 我少时居住在郑道湖。这个小集镇,白日里平淡无奇,一到夜晚,无边的黑夜里,每家都亮起了一盏灯。我喜欢在这样的夜色里游荡。 父亲是卫生院医生。一到晚上,父亲就把我带到卫生院值夜班,诊桌上是一盏煤油灯。父亲的抽屉里有一个手电筒,我趁父亲不注意的时候,就偷偷拿出来玩。小手一按,一束漂亮的光束便射向远方。父亲轻轻地在我的小手上打了一下,说这东西金贵,耗电,爸爸看病用的,不能瞎玩。 老街上潮湿的空气盈盈漾漾,人与人之间,说话都带水的味道。那氤氲的气息,从来也没散尽过。卫生院派出医疗所,由医生轮值。我10岁那年,父亲派驻到一个叫花鼓桥的地方,做网点医生。花鼓桥是一个小集镇,周围衔接一些村庄,距离镇子七八里。父亲起早去,又摸黑回。代步工具,是一辆二八永久牌自行车。 在我童年的记忆里,穿着白大褂的父亲,一年到头总有忙不完的事,无论春夏秋冬,白天黑夜。每每有病人来求医,父亲总是二话不说,骑上自行车,背起药箱,急匆匆地出门。小镇已浸入夜的深渊,我家窗口的灯盏,还孤独而温暖地亮着。常常夜里醒来,见母亲还在那里等候父亲回家。灯光摇曳,母亲的身影在墙壁上投下一幅剪影。小街上急促的脚步声,都是奔着我家来。小孩子头痛发热,大人犯了老毛病,都在敲打我们全家人安稳地睡眠。 半夜,邻村的张叔抱着他的孩子小山,敲我家的门。小山的母亲小个儿,身板又薄又弱,号啕哭叫:救救我的儿吧!父亲一边衣衫不整地开门,一边吩咐母亲点灯。灯火照亮了沉沉的黑夜,也温馨着患者心。我那时不懂事,多次抱怨,父亲总是笑着说,都是乡亲邻居,即使是一个陌生人,也要关照呀,何况爸爸是医生呢!后来,我们都习惯了深夜而至的敲门声。夜半就诊的人,通常是打一针,拿几包药片。这次不同,哭声不停,父亲还用上了针灸,输液瓶。天蒙蒙亮,我爬起来,站到堂屋灯下,瞅见父亲两眼打架。小山的母亲泪还未干,抽鼻子饮泣。等小山睁开眼,天已经放亮。我常常想,那些被父亲救治的病人,会不会记住那个难忘的夜晚和那盏昏暗的煤油灯呢? 三 农历腊月,湿漉漉的空气,在云端上凝结成雪,一片片落下。湖面结了冰,冰上积了雪,老街内外都是雪,连渔船都嵌在了冰块里。风扬起迷离的雪,一眼望不到尽头。 一家人正吃团年饭。饭不过半,响起敲门声。老辈有早拜年的习俗,父亲乐呵呵开门,见一老一少,老的穿件绿色旧大衣,几处露棉絮。少的裹一件破棉袄,依偎在老人的怀里发抖。老的左手端饭碗,说给一口吃的吧。父亲怔在那儿,说进来吧。母亲拿两双筷子,盛来两碗米饭。父亲询问后,得知是祖孙。病死了儿子,走了儿媳妇,爷爷独自一人拉扯孙子讨饭。祖孙俩偎依在火炉旁,灯火映照在他们疲惫瘦削的脸庞。父亲让他们与我们同桌吃饭。我恼那小孩,抢了肉块,瞅一眼他吞咽的模样,便摔打碗筷。父亲很生气了,斥责我不懂事。回头又对那老人说,大雪天的,外面冷,就留下过年吧。老人哆哆嗦嗦,欠身跪谢。父亲拦住说,礼重了,要不得,您这样,我这心过不去。人活一辈子,都有难过的日子,多一个人,不过多一双筷子罢了。 饭后的小乞丐,还是病歪歪的样子。父亲伸手摸他脑壳,说是身体发烧,吩咐母亲烧一锅热水,给小乞丐洗澡。父亲冒着风雪,从卫生院取回吊瓶针剂药片。小乞丐洗完澡,母亲为他换上我的一身干净的棉衣。服药输液后,退热不明显,父亲又用酒精替他擦身子,直到街上响起了新年的炮仗,才彻底退烧。大年初一,祖孙俩坚持要走,说大过年的,不能再麻烦你们了。父亲准备了一些熟食和卤菜,给了小乞丐药品和压岁钱,才送走祖孙。 多年以后,一个年轻人来到郑道湖,打听我的父亲。父亲说我们不认识呀。他问父亲:“您还记得有一年的除夕,讨饭的爷孙俩吗?”父亲说是有那么一件事,但还是没认出他来。他泪流满面地说:在那个寒冷的年夜,是您留我们过年,给我治病。爷爷临死前,说等我有出息了,一定来谢您!他是来报恩的,从此拿我父亲当亲人。 四 母亲有一盏灯,一盏浅绿色的高脚玻璃油灯,下面是玻璃灯座,上面是凸起的肚腹,盛有半瓶油。灯台的顶部,半个核桃状的灯口,连接一个旋钮,可以调节大小灯芯。点亮灯,放上去一个白色的玻璃灯罩,用于挡风。灯罩下面灰黄,上面灰黑。隔几天,母亲会擦一次灯罩,房内一下亮堂起来。灯下的母亲,在批改作业。夏天听窗外的纺织娘唱歌,冬天听院子的落雪。母亲守着那盏灯,等我和父亲回家。 那时候的煤油金贵,母亲总是早早催我睡觉。做完作业后,我总是偷偷地从母亲的书架上抽出一本书,还想多看会书。煤油灯被母亲拿去做家务了,没有灯,怎么办?一个念头从脑子里跳出来,到牲口棚里去。对呀,队里的饲养员张老头每晚都要点灯切饲料,我可以去那里看书。我拿起书本,开了门,向镇东头跑去。 昏黄的马灯挂在矮柱上,一个少年靠在矮柱上安静地看着书。一个老人不紧不慢地将秸秆、枯草一寸寸铡碎。几头水牛或站或卧,安详地咀嚼着草料。一切都是静静的,连秋虫也都闭了声,只有“嚓嚓嚓”的铡草声有节奏地响起。 夜已很深了,我恋恋不舍地合上书本,走上回家的路。一轮圆月朗照,房屋发白,一半淹没黑暗之中,已经脱尽了树叶的杨树撒下浓黑的影子。月光下的一切显得模糊、空灵,使人有一种如梦如幻的感觉。多年后,我读到苏轼的《记承天寺夜游》:“庭下如积水空明,水中藻荇交横,盖竹柏影也”,脑海中便蓦然浮现出那晚的夜色。 父亲知道我在牲口棚里读书,他找来了一只空墨水瓶,借母亲的剪刀,仿照瓶盖剪一铁片,拿钉子凿穿一个灯芯小孔,穿上棉线,注入半瓶煤油。暮色袅上窗户,轻擦火柴,那火苗随划擦声跳出来,伸手点燃了灯芯。浸染煤油的棉线,嗵的一声跳出光亮,我盯着不动,痴迷光的神奇。多少年过去了,那微弱的灯火,一直照亮在心里。正是在这如豆的灯光陪伴下,我读了一本又一本书。后来到镇上读高中,伴随我的是一盏马灯,四周用玻璃罩着,不熏鼻子和眼睛。那是父亲用微薄的工资给我买的。记得父亲把马灯递给我时,还把他手臂上的手表取下来给我,叮嘱我要好好读书,考上大学。 五 那一年,我离开家乡,在百公里外的城市读大学。寒假的头一天,落了一场大雪,又湿又冷的风吹过窗外的树枝,发出凄厉的叫声。同学们陆续离去,整座校园人去楼空。我没有买到返程的车票,向亲戚借了一辆旧自行车,打算骑车回家。面对百公里的路程,我生出了一种深深的畏惧,担心一天能否赶回去,万一走到半路天黑了,麻烦就大了。 大清早,骑车出了城市,沿着汉沙公路,向家乡的方向骑行。江南的雪,有一种潮湿的冷,浸入骨髓。车把像两根冰条,手指头硬得像木棍,连车把也握不住,只好下来推车步行。南国的雪不容易融化,积雪下面汪着雪水,踩上去雪塌陷,雪水溅了上来,棉鞋很快就湿透了。这样走一段骑一段,路程还不到一半,就感到又冷又饿,内心越来越恐慌,也只能咬紧牙往前骑。 出了沔阳县地界,天色逐渐暗淡下来,周围的一切开始变得影影绰绰。我知道有一条近道,可以缩短一半的行程,但要经过东荆河,那里有一片人迹罕至的芦苇荡,而且要经过一个渡口。我对黑暗偏僻的荒野,充满了某种说不清的恐惧。我莫名地想起了幼年电影散场后,一个人走失面对黑暗时的可怕景象。仿佛时光再现,面对这同样的场景,我不假思索地想到了父亲,茫茫的风雪中,仿佛有一盏父亲的灯在一个叫杨林尾的集镇子,去邮政所打了个电话,通过卫生院的值班人员,转告我的父亲,要他在渡口接我。 小镇子的店铺大门紧闭,只有一片片雪花从寥落的灯火里无声无息地落下。我敲开一家饭店的门,老板是一个中年人,一脸惊讶地问,有什么事儿?我颤抖着说出买食物的要求。老板引我坐到火炉旁,盯着我说,冻成这副模样,从哪儿回来的?我说是返乡的学生。老板叹息一声,这大雪天的,真是造孽啊!随即给我倒了碗热茶,“先喝碗热茶,待会吃点东西,雪会越落越大,早点儿回去,莫让家里牵挂。” 一碗热茶喝完,又倒满一碗,老板拿出几个馒头,用刀切成片状,围在火炉周围,一会儿,馒头便微微泛黄,好闻的麦香源源不断地涌进我的鼻子。我顾不上体面,三两口把馒头吃完,起身道谢付钱,老板连连摆手,催促我赶紧上路。 在街边的自行车,落了一身雪。融化的雪,又冻成了冰。我使劲推车,把挡泥板内的冰碴蹭出来,没走几步,里面又塞了雪泥。出了镇子,雪突然大了起来,挺立的芦苇秆被压弯成一张张弓的样子,无边无际的芦苇荡,一片死寂,雪片落下的声音,被无限地放大。恐慌让我几乎喘不过气来。在一个拐弯的地方,自行车突然滑倒,我把车扶起,仰起头对着天空吼唱。平时,我从不敢当着众人的面唱歌,这时候,我需要借助我五音不全的嗓音,来驱散内心的恐惧。 踩踏积雪的嚓嚓嚓声,我的吼声、车轮的滚动声交织在一起,本以为这些声音能给我巨大的力量,但在没有尽头的风雪里,我突然失去了勇气,陷于一种孤苦无助的状态。一天骑行,身体疲惫到了极限。我在风雪中摇摇晃晃,就在将要倒下的一刻,仿佛看见一盏灯悬挂在上空,雪白、明亮,闪烁。前方似乎有一个声音,是父亲的声音,铿锵、坚定、有力,在茫茫雪夜,随风飘散,又随风飘来。 只要你往前蹬,车就不会倒下!小时候的那些夜里,父亲这样告诉过我。想起这句话时,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,让我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。 渡口早已被大雪掩埋,冰河无声,黑暗辽远。 刚刚站定,便看到了一点橘黄的光,在无边的黑夜中随风闪烁。我相信,那一定是父亲举起的灯。 我大声地喊着父亲,拼命地挥手,用尽全力朝前奔去。父亲苍老的声音伴着嘶叫的风从对岸传来,我一句也没听清楚。我只知道,我的泪一个劲地涌了出来,模糊了双眼。 见到父亲的那一刻,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,他佝偻着身子,像一棵历经风霜的老树,早已不复当年的挺拔。他的双脚不停地跺着冰冷的地面,灯被手高高擎着,如一尊雕塑。那朦胧橘黄的光实在照不了多远,但在这个寒冬的夜里,却照亮了我的世界。 一种深深的内疚像潮水一样漫上我的心头。在风雪中不知站了多久的父亲,已然成了一个雪人。脸冻得通红,眉毛上,眼睑上,胡须上都是冰碴。头发被雪濡湿,冷风一吹,杂乱无章地贴在头顶,有的耷拉在脸上。我看到他的身子在轻轻地颤抖,虽然他在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的身体。我只是像平时一样叫了一声爸,再没有多余的话。和他默默前行。像小时候那样,我坐,父亲推。父亲奋力地推着车,拼命地往前走。望着他斑白的发梢上挂着的冰霜,已显老态的背影,方知时光如水,漂白了这曾经的黑发。我紧紧扶住自行车,就像握住了父亲以往的岁月。 很多年以后,我特意步行去了一趟东荆河,那条在梦里又宽又厚实的河流,变得又窄又浅,再不是记忆中的模样。两岸的芦苇荡还在,淹没了风雪之夜我走过的足迹。渡口早已废弃,泊着一条早已遗弃的渔船。我站在早不是河埠头的岸上,眺望清凌凌的水面,久久不忍离去。虽隔着茫茫又虚空的时光,却仿佛听见已在天国里的父亲在灯光里喊着我的乳名,我在风雪里,用尽力气应答。 夜,又一次从田野漫过来。遥远的郊外,一盏盏大地上的灯火又亮起来,闪烁在茫茫的黑夜里。车窗外的夜色与灯火次第掠过。我眼眶湿润,容颜已老,流逝的是岁月,不变的是这大地上的灯火。 (万华伟,湖北洪湖人。中国作家协会会员,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,荆州市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席,沙市区文联主席、作协主席。作品散见于全国各类文学期刊,入选多个年度选本。曾获冰心散文奖、孙犁散文奖。)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