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□安频 年年元宵,今又元宵。在这个火树银花的元宵之夜,我想起三十余年前的那个元宵节,在老家的小街上邂逅“老铁”的情景…… ——引子 01 我最后一次见到小街的铁匠师傅,是在三十几年前,我在老家的街上碰到了他。他拄着拐杖,双眼浑浊,原先的一张烟熏火燎的黑脸,愈见其黑,但已由肥胖的脸盘,变得两颊瘦削不堪。他盯着我说:“小安……”我说:“是我,老师傅,您还好?您的活干得好,都传给徒弟了吧?” 老铁匠迟疑了一会儿,摆摆手说:“我没有后人。我把铁匠铺交给徒弟后,他干了十年就不干了,早到深圳做铝材生意去了。我的腰经常痛,早就拿不动锤子,唉,铺子早关了!” “那您现在怎么在过日子?”我知道他无儿无女,很担心地说。 “搭政府的光,将我接到敬老院里去了。”老铁匠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意,“有吃有穿,好着咧!” 随后就离开了。我还想说什么,却嗫嚅难言。 望着老铁匠渐渐远去的背影,我怅然若失,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。 02 铁匠的名字,很少有人知道。我只听说过他姓邱,但几乎没有人喊他“老邱”,而是喊他“老铁”。铁匠的父亲并不是这里土生土长的人(但他是在这个小街上出生的),好像他的祖籍在沔阳(现在叫做仙桃),“沙湖沔阳洲,十年九不收”,那里堤坝多次决口、水淹良田、颗粒无收,他的父亲就带他来到了我们这里乞讨。他的父亲死后,一个老铁匠收留了他。老铁匠教他学艺,给饭他吃,他这才有一个落脚处。老铁匠死后,他就成 了远近闻名的铁匠。 还记得小集镇只有这一家低矮的铁匠铺,是一间沿街的“扑厦子”,这种披屋,就如贾平凹作品《鸡窝洼人家》写到的“厦子屋”,扑厦子斜斜的屋面,高的一边搭在一家大屋的山墙上,几垄旧瓦中,赫然伸出一个高高的烟囱,烟囱是砖砌的,黑乎乎的看不出砖的本来颜色。浓浓的黑烟呼呼吐向空中,入夜,还可看到纷乱的火星从烟囱中飞出来,像绽放的烟花。 走进低矮的铁匠铺子,地上,墙上,还有横七竖八乱放的那些切刀,火钳,用来淬火的水缸边沿,与收购而来的各式各样的旧铁等,无不敷上了一层由铁屑、炉灰,灰扑扑地像敷了一层粉尘。如果你稍不留意,就会踩着一个旧螺钉什么的,硌得你的脚一阵生通。 但也有亮光闪闪的,就是炉子前面的那个大铁砧,以及师傅老铁手里的小铁锤,和老铁徒弟手里的大铁锤。 化铁炉子前的那个大铁砧,架在一个大树兜上,用铆钉牢牢地码住。而火炉的右边,架着一个风箱,老铁的徒弟是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小青年,他用小铁铲撮起几块焦煤倒在火炉里,再手捏风箱把手,前仰后合,使劲地拉扯着,“呼咚~~呼咚~~”,蓝色的火焰随着风箱的鼓动飘拂着越烧越旺,眼看老铁用火钳伸进炉子的铁坯烧得通红欲滴,俗话说“趁热打铁”,在老铁左手拿出铁坯,右手拿起小铁锤时,徒弟随即放下风箱,拿起大铁锤。老铁将小铁锤锤向哪里,徒弟的大铁锤便砸向哪里。老铁操着小锤,与其说是敲打,毋宁说是抚摸。而徒弟操着十八磅的大铁锤,挟带着狂热与激昂,如同奔驰中的烈马之蹄,迅速无比但又节点分明地砸下去。 03 师徒二人将小锤大锤运用自如,清脆的“钉铛~~钉铛~~”之声,从铁匠铺里传出来,与门外的嘈杂声混合成一片。而锻打的火星,溅到师徒二 人厚厚的围腰上,将那厚帆布做成而早已分辨不出本来颜色的围腰,烧出星星点点的大窟窿、小洞眼。这时候,老铁会对围着看的小伢子叫喊:“退后一点哪,火星子烫着你们了,可不兴哭鼻子哟!” 待到譬如菜刀、镰刀、铁锹、锄头、铁铲打成后,老铁便将火钳夹住猛地往炉子边的水缸里猛地一下伸进去,只听得嘶地一声,水缸中即刻冒出一股白雾。老铁将那淬火后变成钢蓝色的铁器从水缸里提起来,还需用铁錾子錾,用铁铲子铲,用铁锯子锯。这样的“细加工”,老铁一边弄着一边对徒弟大声喊着:“小子呃,过细看啰,眼睛不准打野!” 哪怕是在寒冷的冬天,老铁师徒也是赤膊上阵,老铁胸间那黑魆魆的围腰口袋里,总装着半包大公鸡牌子的香烟,在炎热的夏天,我看见老铁与徒弟的背心湿透了,连他们的额头都满是汗水。外面烈日炙烤,铺子里火光冲天。只见老铁随手扯过搭在肩头的一条黑脏毛巾,连胡子、眉毛一起揩了一把。接着用火钳夹着另一块铁坯伸进火炉,再干起来。 不要担心老铁师徒的几餐饭。火炉口子的上面放着一个吊锅子,里面全是热水,咕噜咕噜地在烧。水烧开了,倒一半出来。再加一点米、白菜煮饭,饭熟后二人就坐在铁砧边吃,老铁间或还抿几口酒。地上总有一碗腌萝卜、水腌菜之类的下饭菜,老铁歪起嘴嚼得有滋有味,生活虽然艰苦,但看他的样子却甘之如饴。 04 老铁长得很胖,笑起来就像弥勒佛。他的脖子黑得可以与乌鸦相比。两只眼睛又圆又大,头发很短,常以光头示人,走起路来地动山摇,最喜欢逗小孩子玩。他因喜欢吃糖,牙齿掉了不少,说起话来“f”“b”不分,一口浓重的沔阳口音。有时他会拉住我,和我说一些镇子上的奇闻异事。我也喜欢听他咵天。有时候他心情不好,恰好发现徒弟做错了事,就会吼骂几句。老铁看徒弟哭了,就不骂了,继续打铁。 空闲时,老铁的徒弟会将灶里烧透冷却后的铁屑煤灰扒出来,倒在门前的土上铺路,让车与人来回碾压。即使雨雪天,这儿的路也很好走的。老铁还要徒弟把这些铁屑煤灰挑到周边的土路上去铺路,让乡亲们雨雪天有好路走。瓦房前放有一块磨刀石,农民们下田除草、割谷之前,都要来将锄头镰刀在上面磨得锋利光亮。有人还递给老铁一支烟,点燃后与老铁唠几句家长里短。 各种铁制的农具放在门口摆着,任人挑选。那时没有什么产品检验合格证,手艺人凭的是良心、口碑。凡事凭良心,是乡土中国老百姓坚守的人性底线。那时不是家家户户都可以拿现钱出来买,怎么办呢?他们就拿几个鸡蛋或者几斤大米来换一把镰刀,一个铁钩什么的。有人没有拿蛋、没有出钱,就靠一张嘴,赊走了几件铁器,但这一赊就是几年。他们见了老铁,也不怵,还笑着打招呼。老铁碍于脸面,也没有去讨要。不过,他的心里还是不痛快。他偶尔说给周围的人们听了,人们怂恿他去讨要,他摆摆手说:“算了,算了,何必为了几块钱伤了和气。我不去要,也穷不到哪里去。他们不给我,也发不了财。我就算是做了好事吧,做了好事有好事在的。” 05 这个人们都相信的,每年的春耕春种时节,邻近几个生产队更换新的犁耙等农具,老铁都是无偿的打好耙齿等零件,还吩咐徒弟将生产队新的木犁木耙用板车拉到铁匠铺来,将刚刚打好的暗红色的耙齿等零件,趁势钉好,再要徒弟用板车拉回队里去,从来不收分文费用。 说起老铁的罗曼史,令人唏嘘不已。 老铁曾讨过一个比他大十岁的贾寡妇,她是一个老女人。这个老女人的男人出车祸,在床上躺了三年,最后还是走了。在她的男人躺在床上的时候,她耐不住寂寞,经常与老铁眉来眼去,慢慢就混在一起了。老女人与老铁是如何认识的呢?这还要从贾寡妇割谷说起,她有时扯由头说镰刀 不锋利,就跑来让老铁师傅磨磨,她就在这里坐。老铁垂涎三尺,为了讨好她,还托人从县城里带回来新裤子、擦脸膏、水晶饼等等。在贾寡妇路过的时候,他就喊住她,在她进来后,他就把这些东西塞到她的手里。起初,她红着脸不肯要,说:“你把我当作什么人了?”说完,扭头就走。过了几天,老铁摸黑去她家门口,放下了这些东西。但第二天,她又退回来了。老铁局促不安,不知道怎么办。直到有一天,他听说贾寡妇在水田边摔了一跤,于是匆匆跑去看她。那时,贾寡妇的男人已经不行了,只剩一口气还在喘。老铁没有搭理他,直接拿了那些东西,还带了一包水果。贾寡妇看到老铁,眼珠子簌簌地落下来了。贾寡妇的男人躺在屋后的小床上,看不到前面的情景。于是,老铁大着胆子,把嘴巴贴上了贾寡妇的嘴巴…… 老铁使尽千方百计把她弄到手了,欣喜若狂。有一年也是元宵节,贾寡妇送来几个团子,老铁在炉子上烤得焦黄焦黄,拍打着嚼得口里砸吧砸吧响个不停。但过了还没有两年,贾寡妇就跟门前一个跑江湖的膏药先生跑了。老女人早就失去了生育能力,没有给他留下一儿半女。铁匠的积蓄藏在左墙缝里,大约是走得急,老女人没有找到就离开了。最初,铁匠有些愤愤不平,时间长了,便释然了。 ……那天夜晚,我睡下后,听元宵之夜小街上时不时传来的爆竹声,我久久不能入眠。我想起李太白《秋浦歌》中的第十四首中的诗句:“炉火照天地,红星乱紫烟。赧郎明月夜,歌曲动寒川。”那种热火朝天的冶炼盛况或许早已成为了许多人的遥远记忆。这是时代潮流变化的使然。不管你是什么态度,那炽热的铁匠炉早已冷却,那呼呼燃烧的蓝色的火焰已然熄灭,那铁砧上清脆的叮当声早已消失。虽然这么说,我们还是站在时光的河流边上,向早已不复存在的铁匠铺,施以最隆重的注目礼。 (作者系中国散文学会会员,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,中国明史学会刘基分会会员,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)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