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田原瑭

    迟建立刚刚走进办公室，就接到妹妹打来的电话，父亲去世了。他脑子中有一根绷紧的带子突然断裂，他以为这带子不会这么快断裂的，至少不应该在今天早上断裂。他以前不知道有这么一根纽带存在，今天早上才突然知道，知道的同时也意味着失去。电话在妹妹的哭声中中断，随着声音的断裂，他和妹妹之间的距离也越来越远，远到再也没法相见。他跟公司的副总经理说了半天也没有说清楚，好像这件事是说不清楚的，也可能是这件事是说不出口的，只要从他的口里说出来，空气就要爆炸。他最后跟副总经理说他要离开几天，就回到家中收拾东西。这是生命中最孤寂的时刻，他的妻子带着孩子回东北老家了。他以前出远门都是提着一只棕色的皮箱，他提了皮箱就往外面走，但他无论如何没法开车回去，如果妻子在，更不会允许他开车回去。他走到门口才想到他要背着老旧的背包回家。

    他从衣柜底层找出那个颜色发黄的军用背包，这个背包是父亲给他的。二十多年前，他就是背着这个背包来到省城。他其实不想背这样的背包：他带的东西不多，而背包又太大。但父亲说这个包结实，好像背包结实了，他的儿子也就结实了。他动身的时候发现包被动过了，他打开包，他不想带的东西还是一件也没有偷偷塞进来。他到了省城就一直忙个不停，过了十多天才在公用电话亭给村小卖部打电话，妹妹接到电话就抱怨：“哥哥，你怎么今天才打电话回来，我们都急死了！”他这才知道父亲还是偷偷地做了手脚，父亲在一双崭新的袜子里塞了一千块钱，又把袜子放进背包里面的拉链小包里。他的确需要这笔钱，不久就把这笔钱花光了。

    他后来很少回去，年底回去也是过完年就匆匆离开，好像老家的房子已经容不下他这么个人。他回去的时候喜欢使用一只银灰色的拉杆箱，这种箱子可以装很多东西，他不可能背着老旧的军用背包回去。他没有扔掉背包，只是因为他一直没有想到这一点，或者说他连扔掉一个背包的时间都没有。当他有了自己的公司之后，他使用一只小巧的棕色皮箱，他甚至忘记了他曾经使用过军用背包。他还是只有过年的时候才有时间回去，但他不用赶火车了，他开着小车回去。父亲的话本来就不多，这些年他只顾忙自己的事情，也没有多少时间坐下来和父亲说上几句话。父亲还记得那个军用背包，父亲有些不好意思地问：“那个，那个背包还在吗？”他这才记起那个军用背包，但他不知道放在什么地方了。他不经意地说：“应该还在吧。”父亲说：“你下次记得把背包带回来。”

    他后来在办公室文件柜的一个角落里无意中看到了军用背包，他的秘书因为不敢擅自作主才没有把它处理掉。他从来就没有把这个背包放在心上，他在父亲六十岁生日的时候回去，没有想起来把背包带回去；他联系当地的建筑公司给父母和妹妹盖房子的时候，也没有想起来把背包带回去；到今天父亲都去世了，他才想起父亲说过的话，才想起来把背包带回去，他想起来的时候已经太晚了。

    他下了高铁就直接叫出租车回家。中秋节刚过，下午二点钟的太阳还很有些热。他远远看见他们家的房子在阳光下异乎寻常的安静，黄色的瓷砖从来没有过的鲜亮。大门敞开着，灵堂还没有搭起来，可能在等他回来。他没有听到妹妹的哭声，自己的眼泪却流了出来。

    听到车子的响声，一个熟悉的身影从金黄色的屋子里走出来。他赶紧擦了擦眼泪，看到熟悉的身影融入到一片金色之中去，他生怕熟悉的身影突然消失，他跳下车，一把抓住父亲瘦骨嶙峋的双手。他像重新回到大地上来了一样觉得喜出望外，他说：“您还好吧？”父亲像一个做了错事的小学生，不好意思地说：“还好还好。”妹妹的房子就在隔壁，她从房子里跑出来：“哥哥，你总算回来了！你可不能怪我，是妈妈逼我这样说的。”他说：“说什么不好，偏要说这样吓人的话，你们让我回来，我回来就是了！”

    他把背包交给妹妹，让妹妹把里面的衣服拿出来，这些衣服以后就放在家里。父亲连忙抢过背包说：“我来，我来！”他看见父亲走进房间，他回家的时候就住在这个房间里，房间里有一个衣柜，父亲把他的衣服放进衣柜里。他知道父亲表达情感的方式就是不停地做事，他也知道自己表达情感的方式就是在父母的家里坐着陪着。

    第二天天还没亮，他就听见院子有哗哗的水响。他轻手轻脚走进院子，看见父亲正在一只大脚盆里洗背包，下弦月的月光照在父亲花白的头发上。他没有打扰父亲。他在床上又睡了一个回笼觉，等他醒过来的时候，太阳已经铺满了院子。他看见父亲把背包晒在竹篙上。到了下午四点多钟的时候，背包晒干了，背包的颜色发白，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了。父亲让妹妹开车送他到镇上去一趟。父亲回来后，他才从妹妹的口中得知，背包有好几处地方裂开了长长的口子，父亲到修理店把背包缝补好了。他说：“这又何必，喜欢这种包，我到网上买个新的。”妹妹说：“父亲说你到省城去的时候还不到二十岁，你就是背着这个军用背包离开家的，看到这个背包就看到你二十岁时的样子。”他的鼻子发酸，后悔没有早一点把背包带到老父亲的身边。

    （作者系监利市人，在地方刊物上发表过多篇文章。）